孟浪,本名孟俊良。1961年生于上海吴淞,祖籍浙江绍兴。1982年毕业于上海机械学院(现名上海理工大学)。先后参与发起创办《海上》《大陆》《北回归线》《现代汉诗》等多份重要诗刊。曾任《倾向》文学人文杂志执行主编。著有诗集《本世纪的一个生者》(1988,桂林)《连朝霞也是陈腐的》(1999,台北)《一个孩子在天上》(2004,香港)《南京路上,两匹奔马》(2006,北京)《教育诗篇二十五首》(中、英译双语版)《愚行之歌》(2015,台北)。参与合编《中国现代主义诗群大观1986-1988》等。
2018年2月17日,诗人孟浪在香港突患急病入住威尔斯亲王医院,初期症状为昏睡、呕吐、失语,初步诊断是脑水肿及脑血管阻塞,后确诊孟浪患肺癌并扩散至脑部。
4月27日,于硕、徐敬亚、岛子、郝青松等人发起为孟浪病重筹款治疗活动。众多诗人与读者为孟浪祈祷,参与「拯救诗人孟浪」募捐计划。法国、美国和两岸三地的一些艺术家决定捐出部分作品,通过义卖为孟浪筹款。
4月底孟浪开始服用标靶药,4月30日开始清醒,5月3日进行了脑部导管手术,逐渐恢复意识,虽然常常很疲累,但已可以流利地与人对话,思维也很清楚。医生认为他医疗情况良好,除了继续吃标靶药之外,也可以开始复健了,期望一个多月之后,他能像一般人一样行走及自理生活。
中间情况一度好转。经过一段康复期后,病情恶化。12月12日去世。
愿孟浪安栖
张光昕
真正的诗歌读者,虽只有少数,但还必须认领另外一项哀恸的殊荣,就是西绪弗斯般地练习如何去面对一个诗人的死。我常认为,这种直观而悬崖式的沉浸,正在悄悄改变我们自己的容貌、身姿和掌纹。一些眼神、声调和手势也毫无觉察来到我们身上。未来的谁也去留个大胡子?一个毕生孟浪的诗人走了,我们内心里那堵千疮百孔的泥墙又掉落了一块,还要更加用力地咬起牙来,撑一撑寒冬里自己肉身上的苦山水。死与生,正有着这种微妙的辩证。一群人在共享着一台隐身的呼吸机,一处倏然停止了,其他那些遥远、无限而少数的端口,都会多出点痉挛和叹嘘来。死亡难道不是一个节日?哪能呼吸,哪就是我们的祖国,所以导管常常是越界和软埋的。在一个精神分裂的国度,那些经诗人之手辗转各地造出的口号、代群、流派、社团、笔会、民刊、诗集、文集、大观和诗句,这些披肝沥胆的诗歌工作和旷代的呐喊,均为着改良空气、净化周遭、好重新做人,关键是,能做回真资格的公民。他和他认出的那些“同时代人”写下的诗歌,刚好回应了善良的人们内心里这种正当化的渴求。他们有勇气拒绝在败坏的灰霾里苟延肺腑,他们的诗歌该用鼻息去阅读。诗人死去,句子重生,死亡翘起了复活的支点,犹如夜空里的一个星座。顾城的死,留下了“一代人”的誓言:“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要用它寻找光明”,给了朦胧诗代一个灼眼的支点;孟浪的死,让他的诗句在“同时代人”中加重了:“连朝霞也是陈腐的。//所以在黑暗中不必期待所谓黎明。”这种“连……也……”句式的发明,如此痛心疾首后的空空等待,让孟浪们剿灭了顾城们野蛮的初心,黑眼睛里的镜子变暗,光明也不过是身边无量鬼火流萤。在这个意义上,第三代在怼哑第二代的同时,也终结了自身,只有自辩的声迹犹风过耳,如同骨骼烧焦的残骸。光明不再是黑夜的前景,它只能是黑夜的某种癔症,词语仍然是我们这些弱者长期暗暗厮守的闪电,是速逝的缓存和喘息,但它距离人性之觉醒和健达似乎还差着亿万亿万之光年。愿孟浪安栖。
2018、双十二夜
悼孟浪
庞培
他留下桀骜不驯的长相
三首诗,一把大胡子
从弄堂里窜过1961、1974年几个早晨
数不清的八十年代炊烟
抽掉多少烟!跟多少外省、本地的流氓天才、诗人
说过多少玄妙的疯话
然后,才弄懂秋天通过人的肺叶止咳
完成的使命
上海的星空宛似四马路口的法国梧桐
他才显露手机上的黑白遗像(炭笔素描)
2018.12.13
哀歌
——送孟浪吾兄
廖伟棠
厌倦了悼文的一年
死亡仍然发来约稿信。
它那么热,被自己的雪烫伤
它日复一日下着自己,下着脏绷带。
我们的酒杯,全天下的酒杯
在暴雪中只砸剩一个
锃亮地、屹立着像一个流放者。
然而在父兄全殁的宴会上
当以此酒为大!
当你脱去行脚的袈裟
露出被盐祝福过的肝胆
你说,我们该有多么厌倦有一个祖国
它不咀嚼,只是吞咽。
它不哭泣,只是尖叫。
不须搀扶,你从病榻上升起如一束水晶
那么锋利,那么透彻
是北方的沼泽不可能有的事物。
你说,我们该多么厌倦那如影随形的鬣狗。
我们只是在逆旅的客店
久久地观望一颗星。
我们只是,把骨头攥出了掌心。
2018.12.12
芒果园
——悼孟浪
刘振周
得益西伯利亚的寒流与孤魂
江南以北都下雪了,我见过那玩意儿
此时的同行总能代替我的部分观感
冰,雪,严寒,雾霾——
唯独亚热带的芒果园格格不入,依然翠绿如春。
是的,我能分辨冬雨之下的润湿枯黄叶子
沿着蜘蛛网上升的叶脉抵达了冬天
--二十世纪中期以来,这种生命的轮回
并没有质的变化,不过是
死亡的方式略有不同,闪着思想光芒的果实
早在途中被政党劫持,禁锢仓库。
留下泛黄的想象与记忆--
一些年来,又陆续被新的萌芽遗忘殆尽,
愚蠢又丑陋的树瘤、昆虫遗弃的巢
无不在扩散绝望的空气。
“连朝霞也是陈腐的。”
是的,赋予行动的诗人与果品
终究都走向死亡
--包括时间、乌托邦、极权的安乐国。
从来都不存在真正的敌人,
只有小妒忌与狭隘并存。
当崇尚腐木的价值观、与冷漠
一起制造人为的诗的喜悦,
乏力、又勉强的修辞都在腐蚀着大地。
甚至蔑视生命的呐喊,
关乎消化系统、口粮、物质化的入侵与誓洗,
我们从来都不知道缺乏什么
似乎也不在乎缺乏什么--
当能感受的冬天,应该不止于温度计笔直的堕落。
2018.12.12
送别孟浪(两首)
王藏
巨石压天,墙缝渗烟
地火淹灭非人间的睁眼尸骸
肮脏咧嘴,仍把守铁齿的挣扎
——壳粉碎,蛋黄里的钻石奔赴未来
这是绝地流星将黑洞开肠破肚的时刻
这是耻辱的黎明被野生胡须揉烂成废墟的时刻
滴血的头颅,压垮一切履带
将所有沦陷的重量,油渍和谎言
洞穿
词语以失败的面具
赢取着末日的不断失败
魔鬼和小丑早气数已定
自由广场绝不会退场,我们必以荆棘的阵痛
再次树起墓志铭的荣光!
12.12.2018 夜
致病中的孟浪
朝霞还不新鲜
太阳仍在惨叫
可你,战友
却被命运推进病床
花白的诗爪
爬满头颅
你曾从远方对我说
「巨石与浓雾/都在袭击着道路」
我在鲜血中舌头打结
黑得发紫的夜
早将我们眼球的墨汁烧成青烟
战友,可你
如今挣扎在病重的诗国
我们都在沦陷区
魂魄差点抓不住沦陷的躯体
哥们!我早已没有眼泪
可今夜,我的瞳孔还是挤满钻石
流向香江,那座孤独不堪且不断粉碎的港口
「而道路无法驱散」
这是你说的
我请时间作证
我请求你在陈腐的空间
再次对我颂读
哥们,天真的快亮了!
2018.4.2
西洋菜南街遇孟浪
蒋立波
天在暗下来,我没有看到香港的落日,
但我看到了远处金融大厦上,
黄金,正大雪一样融化。
报纸的财经版上,命悬一线的卢布
在挽救爱国者崩塌的信心。
西洋菜南街58号。被逼上二楼的书店
比牢房逼仄,但仍然容得下我们跨跃时间的会晤,
正如立法会的针眼
仍然有办法,让二十一头骆驼穿过。
你指给我看,曾经的占领区。
似乎只有雨燕还记得那场从未落下的雨。
但即使是最小的一颗雨点,
也比法庭上的棒槌,
更配得上那一株株西洋菜的渴意。
乌云的手帕,绞不出一滴来自机器的歉疚。
小餐厅里,啤酒的泡沫汹涌,但你的柔情
仍然足以克服内在的紧张。
你的一部大胡子,似乎仍然挟带着
那个遥远时代的气息。
如同一部装帧精致的诗集,
却轰响着履带的音节。
这是否意味着,你撰写的序言,还有必要重写?
我想起你带我去过的那家叫“序言”的书店,
一本书的封面上,那个被囚的口吃者。
他厚厚的镜片后面,似乎存在一个深渊。
一条未被标记的道德的吃水线。
如同前一刻,我刚刚放弃站起来朗诵的冲动,
我的怯懦,被轻易地得到赦免。
我似乎听到,背包里刚买的那把伞,
每一根伞骨的铮铮之声。
2015年1月9日
孟浪走了
乌尔根
又一个人走了
悼念拒绝他回来
一排巨浪泯灭沙城
那些字贝一闪一闪
字也是死掉已久的贝
蛋白质柔软飞失
矿物质赋予形体
有些小孩拾到
惊喜它的花纹
和风吹它的声响
人间少闻
被沙砾磨蚀
逝去注定了共识
八方视角章鱼之手
触向一个屏幕
哭和骂表情达意
习惯歌声的耳朵
矿物质含量很少
少得可怜
2018.12.13
“诗人是罕见的,稀有的”
宋琳
诗人孟浪在当代诗界的重要性可以说被严重忽视了。究其原因,至少有两种:第一,他个人鲜明的意识形态立场令批评家或选家不适;第二,他去国经年,有意识地与喧聒的内地语境保持距离。后一种或许恰恰保护了他写作的独立性。一个诗人,三十多年不间断地写作,发愤以抒情,坚持着自己的诗学理念,且不同时期介入过一系列具有当代意义的诗歌运动,办民刊,搞大展,参与声援被迫害者,自行出版思想类书籍等等,却在国内批评视野里销声匿迹,与一切奖项无缘,无论官方的、民间的。这并不奇怪,在一个颠倒错乱、诗道日晦的时代,标榜的民间也已是山头林立,再不是什么公道场了。孟浪选择的自我流放,一开始就预示了他与所谓成功的绝缘,这种自甘无名非独立不惧、遁世无闷者不能为。
在20世纪80年代的上海,所有重要的地下诗歌现场几乎都活跃着孟浪的身影。早在1981年(其时他还是上海机械学院的学生),就与郁郁、冰释之一起创办同人刊物《MN》(英文Mourner的缩写,意为送葬者),据郁郁回忆,刊名是孟浪取的,似乎大有深意。其后的《海上》(1984)、《大陆》(1985)以及“海上艺术家俱乐部”和“天天文化社”,孟浪都是始作俑者。他不满足于做一个地方性诗人,南下北上地串联,与外地诗人的联系相当广泛。1985年冬他与北京的贝岭合编了《当代中国诗歌七十五首》,油印,浅蓝色封面,献辞引用约翰·邓恩的一段话:“谁都不是一座岛屿,自成一体,每个人都是那广袤大陆的一部分。如果海浪冲刷掉一个土块,……一个海角,如果你朋友或你自己的庄园被冲掉,也是如此。任何人的死亡都使我受到损失,因为我包孕在人类之中。所以别去打听丧钟为谁而鸣,它为你敲响。”显然,邓恩的民主理念和对每一个生命的关怀很早就是青年孟浪所赞同和信奉的。次年,他又与徐敬亚等人发起“中国诗坛1986现代诗群体大展”,第三代诗人全面登场了,一时间冒出了六十多个流派,我本人和“城市诗”也忝列其中。大展这种集体亮相也许一次就足够了,但这一次毕竟发生在八十年代,是值得纪念的。我不记得是哪年认识孟浪的,应该是八十年代后期,他到华东师大来找我,留着大胡子,与诗歌中的犀利形象相反,他非常温和,对诗界的人与事无所不知,对各种动态都极敏感。八十年代末,我们交往多了起来,1990年初秋芒克来上海,孟浪邀我和李劼去宝山,十几个人在长兴岛住了一夜,第二天,公安就找上我们了。我在“鹿特丹国际诗歌节”得了个奖,孟浪最早得知消息,让冰释之专门来通知我。“海上”诗群在苏联领事馆搞人数众多的活动,我也参加过,感觉他颇有布勒东的气质,后者恰恰也喜欢撰写宣言。他办民刊的热情一直很高,1992年与唐晓渡等人一起创办了《现代汉诗》,我的《当黑暗铺天盖地》就是他拿去发表的。我们相继出国后,孟浪与贝岭将陈东东的《倾向》移到美国继续出刊,我读过其中的一两期,布罗茨基和桑塔格专辑相当出色。他不时有诗歌在复刊后的《今天》发表,其中《不放走悲痛》、《教育诗篇》、《无题》后收入《今天》十年诗选--《空白练习曲》。关于那首《不放走悲痛》中的诗句“每个人都护住胸口,不放走悲痛”,我在序言中略有提及:“从良知的自审中洞察悲剧性事变的普遍伤害”,迄今为止,孟浪都在反复处理这一主题,其坚韧在同行中实属罕见。北岛对孟浪八十年代末的诗亦颇欣赏,有一次在巴黎地铁中与我谈及,我们都很看好他。
孟浪追求奇崛、尖锐、冷峻、以及叶芝所谓“与自己争论”式的雄辩。现代性的一个显著特征是悖论,只有冒牌诗人才会认为自己是真理的代言人,因此矛盾修辞法不仅关涉技艺,也是观念使然。写于1982年的《秋》已经触及人与世界的对峙,在“脱衣”与“穿衣”的动作中世界和我进入相互审视的角色,这首诗形式还相对简单,1985年的《冬天》则可以视为它的一次拓扑:
诗指向诗本身
我披起外衣
穿过空地
在这座城市消失。铜像
我无法插足
诗指向内心
四壁雪白
这间空房子里可以住人
相反。我们还是一起穿过
这片空地穿过
这座城市穿过
诗本身
在那里我们也可以住下
生火,脱掉外衣
甚至内衣
露出我们本身。面对诗
或离弃诗
张枣在《朝向语言风景的危险旅行--中国当代诗歌的元诗结构和写者姿态》文中谈到这首诗:“诗中所再现的现实物品如‘铜像’、‘空地’、‘外衣’、‘内衣’是非诗意甚至反诗意的,它们都是‘恶之花’似的用以创造矛盾修辞法奇迹的小品词,一经语言自律化的处理,便丢弃了其消极性,获得了奇妙的悖论的诗意层面。”所谓“非诗意”或“反诗意”应是针对前现代诗学观而言,小品词在这首诗中却是钥匙词,在诗人的理想中,诗必须是可居住的,在其中人可以完全袒露,它指向自由,“但现实秩序被一个铜像所控制”,它暗示实现自由的障碍。孟浪的诗大抵在语言与现实的巨大张力之间滑动,他运用元诗结构乃是为了最大限度地在沉默中发出声音,因为在严酷的现实面前,语言--作为公共性的语言已经死亡,缺乏观念支撑的抒情失效了,必须重新锻造适合良知要求的工具,否则就是不道德的。阿诺德关于奥斯维辛之后的断言对于八十年代末的中国诗人而言是无法不做出策兰式回应的,孟浪对此的意识明晰,故其表达立场坚定。敏捷,投入,不失时机,他急迫地感知到没有比“语言可怕地沉默着”(《语言公墓》)更可怕的了。
诚如他自己所说:“诗人是罕见的,稀有的。”孟浪是后极权社会即还魂尸似制度(Zombie institutions)的诅咒者,走着一条义无反顾的险途,他身上散发着某种密教圣徒的气息,而超现实主义与反讽相结合的方法,使他的诗读起来既怪诞,又酣畅淋漓。诗歌这一语言的容器同时也是歌者的武器,它在介入行动中做着自我辩护。吉格蒙特·鲍曼在谈到托克维尔的《旧制度》一书时说,牢不可破的旧秩序应该被标上“加以毁灭”的记号。诗歌在当下或许就是那需要破解的隐微记号。然而,不得不慨叹,孟浪那样勇武的诗人形象何其稀有。
不妨将他的自我塑造称为解放诗学。马尔库塞就当代社会中人的解放如是说:“我们面临的从社会获得解放的任务,是从一个显然缺乏解放的大众基础的社会中去求取。”(《从富足社会中解放出来》)诗歌的先锋性乃意味着在缺乏大众基础的情况下,先行到未来中去,此时“诗歌的统治”不能没有思想的主导,历史中的时间必须被唤醒,这就是为何《时间就只是解放我的那人》、《历史的步伐与历史本身》、《沉迷在终点之中》、《伟大的迷途者》和《纪念》等诗中呈现出如此的急迫性,孟浪的语速总让我想到曼德尔斯塔姆。“我是否接受了时间? / 我回答了:是的 / 他一直奔进了我的心里 / 我和他一齐,向解放奔去”(《时间就只是解放我的那人》);“哦,是他们的血静静地流在我们身上 / 而我们的血必须替他们汹涌”。
据我所知,孟浪1988年由广西出版社出版过小册子《本世纪的一个生者》,直到 2006年才经诗人兼出版商张小波之手出版了二十年(1985-2005)诗选《南京路上,两匹奔马》(光明日报出版社),杨小滨序。这是他在大陆正式出版的两部诗集。2015年11月在香港,他送我刚在台湾“秀威”出版的《愚行之歌》和香港“海浪文化传播”的中英双语诗集《教育诗篇二十五首》(2014,Denis Mair译)。他编辑的《二十五年纪念集》曾托人捎给我,但至今未见,春节期间,另一本《悼亡诗选》刚出版,就听说他病倒了。消息传出后,关心他的诗人友朋或发起救援,或在网络上传播他的诗。钟鸣近日在微信中写道:“与极权主义对抗,虽生存艰难,乃至不期而遇的生命之损益,但诗却获自由与语言现实的笃实。孟浪的诗说明了这点……想想遍地行犬儒而托词全球化的,读家明眼可辩。”而他确在诗里说了:“常常要来到身体外面,远远地在那里 / 呼吸,周围还全是我自己的心跳”--他的心跳也是我们大家的心跳。为此我们编发此专辑,既是向这位不屈的诗人致敬,也是一种祈祷。愿神保佑属灵的!让我们在《诗人》这首诗中辨识那张“我还是迎了上去 / 我的年轻的脸”吧:
他是这个时代最初的声音。
这时代总是那在梦中的喊不出声。
他喊出来了。
他是这个时代最后的声音。
这时代总是那在心中的泣不成声。
他哭出来了。
他是这个时代唯一的声音。
这时代总是人山人海中传来的一阵阵空寂。
他是那唯一的声音。
2018.5.9,于大理
——转自新世纪(2018-12-12)
孟浪遗作:我们不喜欢脏太阳
经典文学欣赏 2018/12/12
无题之诗
之一
在痕迹下面我们活着
证明着:我们活得不露痕迹。
因为疲倦,才拖曳出一条大山
大山自己拖曳出一个
正在翻越它的人。
一百年已然过去了
但他仍无法接近那峰顶的绝望。
一条大水边长着一条村庄
他回来,他只有回来了。
他俯向水面,
把去年传来的涟漪抚平
并告慰:在痕迹下面有人活着……
之二
一个孩子在天上
用橡皮轻轻擦掉天上惟一的
一片云。
一个孩子在天上
像趴在一张属于他自己的
图画纸上。
一个孩子在天上
用铅笔淡淡描出无数个
孩子的样子。
一个孩子在天上
他的痛苦,他的欢乐,
他的蔚蓝,无边无际。
一个孩子在天上
他还决定,他的一生
必须在此守望橡皮的残碑,
铅笔的幼林。
哦,教员们在降临———
一个孩子在天上用双手紧紧
按住永恒:
一个错误的词。
之三
从身上脱下汽车
他在衣帽架边化剑为蛇。
业余的波士顿沸腾了
翩然惊起的是交响乐
还是芭蕾?
他走进来的时候
从身上脱下洋房
乌鸦的镇纸
在桌上陡立欲飞———
但如此蔚蓝的手指
白银的足尖
已统统隐去。
空白页,人生的空白页
充满腐蚀。
沙龙里的内心
花哨的小软垫太多
你与纺织机的斗争
弄痛自己。
从身上脱下他所居住的城市
车载电话、海湾窗
还有琐碎的皮屑。
我的唯心论呵,我的错误
笑面女王也溶入其中
如练的查尔斯经不起浣洗
盲指挥家在水上轻放脚步。
哦,灌木丛的天空,
奋力闪躲、匍匐!
双虹记
1
双虹,暧昧地,搭向天边
也许一千吨混凝土
在根部,支持着它们
面对如此草率的幸福
我却迎来鱼化石
挣脱大悲哀的冲动
海洋漾起一些感情波纹
已被爱人拓印在一页纸上
堤坝,是一条我的手臂
2
“如果请你在一座伪建筑入住
请你在那里观摩真理的结构……”
话音未落,你把火种点燃
纵火,纵火,这是你的梦
我拦住你,胳膊把大风挡开
今夜,它也已把错话收起
在都市的额头,你的旧伤复发
在都市的嘴角,你的热血凝固
而虚无者的脚步声,忽远忽近
3
群星婚礼,忙于提前或推迟
因队伍正在地平线上涌现
呵,宇航之夜就要来临———
地洞深处,又一组心跳加剧
停止给电站供暖吧
我们把灯光收拢到布口袋里
人间的灯光,像被吐出的碎玻璃
依稀是我,上升,还在上升:
一名过于积极的无照证婚人!
4
水壶疾飞,还藏着它的脚
我们的生活中若是穷匮凉白开
陆军的水壶仍然不会着落——
我甚至不需要陆军
为此,我将大地一把抽去
但水壶响了,梦中一曲高歌
士兵们渴,呵,生活中的渴
他们仰望空中水壶的编队
仰望——幻觉中的灵魂露台……
5
跨世纪,纯粹跳房子游戏
每位过客都跃跃一试
十万条响尾蛇出奇地安静
拼命向空中奔放
时代运动家裸露的神经丛
羞涩的电焊女工必须处理
运动家,再度切割自身
田与径,蒿草过膝
那里将沉睡群众,和没落的性
6
鸟儿上钩了,就一只
但轻轻一提,钓起了整座森林
盘根错节的形而上———
痛苦,分泌着饮恨的沙粒
消防局长勇于攀登
一颗沙粒的山,能否接近人类的天空
市民们沦陷在各自的客厅
鸟儿,要与他们共度
所以,森林高扬,鸟儿低翔……
7
终日在电话号码本上高卧
白页与黄页,他换着睡
然后提着饭盒坐上去月球的通勤车
这是他的生活方式
上升中的资产者不屑
旧皮鞋在太空轨道婉转……
奶粉,或者炸弹
人类有限经验中的两个极端
资产者和他正迎面相遇
8
剩下的风景被彗尾擦伤
我从焦痕里辨认字迹
从他们的脸颊上验证幸福
街上,无数枝火把耸动
未点亮的,燃烧着的,熄灭了的
通通由天文馆伸出的一只手擎起
我,绕过不存在的仁慈
绕过同样不存在的暴虐
我,我把余温尚存的彗星抱回家了
9
锣鼓架子,晾着衣服
宇航员的身体猛然弹起
瞭望塔举到了面前
舞蹈,高岸上的一人,舞蹈———
腰肢在大海里汹涌
沉默的巨大冰山莅临本城
我从一百二十层楼的窗口触摸它
并无光环的旋转餐厅,锣鼓手尚幼
人类保育员抛出安全牵索……
10
乞丐奔向银行
地球出口处也排起长队:
“生活有着落啦!”
只有恐龙在喊冷
只有恐龙的骨头感觉冷
只有博物学家正收罗旧棉絮
他的生活已被太空署征用
他回到地下室,继续守着
不可能通向地球另一端的那口深井
11
双虹搭向天边
孩子们欢呼着,攀援直上
大人们当然视而不见
在根部,我深知它的动摇
从一开始它就是毁灭
五千条箭鱼自水中跃出
“我们不喜欢脏太阳!”
大人们却要为丧失而痛哭
乌云掠过我,运送来历不明的无尽黑纱
12
无声的告诉,充盈
来自远古的自由落体
在大地上,微微颤动
发生在虚无里的巨响
无法消音,手掌毫不费力
向人类牧场转进———
羊群把一生的温暖放弃
为我,只为我
用牺牲结束无名羽毛沸扬的冬天
生活
直立的恐惧
让无膝盖的人如何下跪?
演员说:他去剧院才是回家
演员的妻子说:他回家总在演戏。
只是关节如何弯曲
打击的半径如何缩短?
三岁的儿子说:他离开家,也就离开了舞台
儿子进一步说:他离开了舞台
遇见的每一位却都是剧中人。
战争爆发了
化妆停止了
火箭发射架已然直立。
妈妈接过话头:儿子,你去洗脸
我去化妆,你爸爸么,他正在生活……
无膝盖人,无膝盖人
生长更多的腿,在半空摆荡
洋溢爱情,呵,洋溢爱情。
完成
谁在日复一日翻动田园诗的场景
弯下腰,又直起身子
她灿烂的头巾随手就摘成了夕烟
哦,一枝骄傲的花茎上
有人掐算正枯萎下去的蓓蕾
还剩下多少分秒弥留香气
无数只铁色蜻蜓的十字
悬浮于空中,生产着时代的震颤和不安
比一个箭步多,他却迅疾
消失于神圣讲坛边的侧门
有人,在门上安了拉链
嗞啦一声,他被装入他的世界
而我在远方徒然地夸大风暴
扑面的只是花洒的淫雨
甚至不在脸庞上凝结未来:谁堪缔造啊
眼泪,星光,疼痛,故乡
飞行的后果
敌意的小雨点
带来高空的清凉。
而高空危情
被新一代飞行器释怀。
几张失恋的脸
偏偏扭向宇宙之外。
大地有些凌乱
稍显老成的男女更加慌张。
哭了,哭了
雨点变大,变野蛮。
手插进乌云里
速度足够让一个国家变色。
我在美国,看到地方上的丑
正副驾驶员忙于晕眩。
他们是一对钢铁夫妇
把钛合金嵌入生活。
呼吸已经过时
鳃,孤独地出现。
敌意的小雨点
击碎罗德岛牙关紧咬的一角。
印象一号
在这里,地平线被废弃了
遥远,被出色地终结了。
呼吸珍稀
所以歌声短缺。
心有所忍、也有所甘的一人
在那全然无用的地平线下
用,用他最后的鼻息抬起落日。
街头艺人呵,终生足不出户
胡琴与吉他
更没有互相驳难的冲动。
而他的白发被严重地夸大了
被野蛮地扩张了———呵,沉寂的冰川
在万众舌头的烈焰上抖颤。
地铁停驶了
只是手表停摆了
他一生惟有保持出发的姿势。
在这里,眺望被废弃了
美,被可怕地终结了。
呼吸过剩了
却歌声已无。
——转自独立中文笔会(2018-12-13)
《中国人权双周刊》第250期,2018年12月7日—12月20日